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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城

“庄庆!快下来吃饭。”

庄庆听到喊声的时候,双手离开键盘,于是屏幕上那段即将要被展开的城市巨卷戛然而止,不带一丝犹豫和墨迹。作为一个每天胡编乱凑的写手,庄庆实际上并没有去过很多城市。也许写东西的人似乎天生就具备一种天赋——浮现标签,然后自我渲染。

可惜的是,对于庄庆这种笔力孱弱甚至就快病危消失的小透明写手来说,不管写哪个城市,都好像是在“炒冷饭”。炒哈尔滨的冰,炒北京的天与地,大勺一挥翻掀南北之后,又去炒香港的繁荣和上个世纪。

总之,是炒不香的。

桌上有新鲜的大煮干丝,也有姑妈去北京旅游带的已热过两遍的袋装北京烤鸭。

“庄庆啊,你今儿别去东关街了。我今天走彩衣街的时候,看到里面全是人头。”

庄庆扒一口饭,门面外的旅游三轮金灿灿的从门前倏忽而过。现在,就连车夫都会给背包旅游客讲扬州盐商,讲江泽民的故居,讲乾隆和白塔。好像谁都了解这个城市,谁都能马上了解这个城市似的。

可庄庆下午终归是要去那条新崭崭的东关街的,带一个湖南的姑娘去。

庄庆自己并不出去走,是有很多人来。那些来自不同城市的少年与少女,背着昂贵的相机,顶着形色各异的帽子,跋山涉水,在各种交通工具上艰难地睡一两觉儿才能抵达,然后与庄庆交换不同城市的标签,各自在经历中开心的写下一个“到此一游”。

掰着指头数,大概要数几轮——庄庆反正记不得到底见过五十个姑娘还是一百个姑娘。但那又有什么区别呢?庄庆总能分门别类,把“来过”的大部分她们在脑海中整理好,捆扎起来,扔进素材库。比如福建的姑娘几个,四川的姑娘几个……

之所以这么简单,是因为不管她们去了多少城市,性格多么迥异,身上总是不由自主的带有她们所生活的那个城市的烟气。

那个重庆的姑娘在吃了两天大煮干丝和汤包后,哭着闹着要找火锅店,哭出来的水都是火锅底料味道;那个武汉的姑娘看哪里的水都像长江,京杭大运河像,护城河像,连瘦西湖都像;那个来自西藏的姑娘不穿藏袍不喝青稞酒,但是她吐出的烟圈总是暗戳戳的,带着高原红。

她们自己却浑然不知。

一如庄庆,即使这个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外负盛名。他依然觉得这城市太小,太过慵懒,太过倦怠。总之是不好的。

庄庆总是忘记,自己也是一个慵懒倦怠,浑身都散发着即将就要伸懒腰的暗示的一个人。

他吃完了饭,打了一个带着五湖四海的菜味的饱嗝——里面大煮干丝的味道最浓——伸了伸懒腰,继续在磨得发亮的键盘上描绘点什么。

[那些都是骗人的,但我是真的见过很多姑娘。今天要讲的是那个在我唇上留下西湖水的杭州姑娘。]

庄庆瞄了一眼word文档,自己都忍不住啐自己一口。写了半天就一句话像句人话,“那些都是骗人的”。

没保存没关机,庄庆随便扯了一件外套就奔赴一个冷清的小汽车站。

那位湖南姑娘在扬州住了大半年后才离开,可庄庆仍记不得她的名字。于是就叫她“小湖”。

庄庆按照惯例,想湖南的一切标签,就像文本检索一样,“检索”远道而来的湘妹子。数分钟后,脑子里叮的传来一声:“检索失败”。

铃声再次响起,然后被按断。

“你的铃声是什么?”

庄庆一愣,看了眼站在身旁的姑娘。样貌很快模糊消弭,他唯一清晰记得的是:那个姑娘身上仿佛染着各色的城池泥土,好似一张斑斓壮阔的人形地图。

见庄庆没有回答,小湖也毫不尴尬,只是自顾自的接着道:“刚刚那句歌词是什么?‘二十四桥明月夜,牵挂在扬州’?”

庄庆却有些尴尬,讪笑道:“烟花三月。”这首像是扬州弹词的歌,对于庄庆这样的大男人来说,的确有些“过”。不过这时候庄庆才想起,“二十四桥”、“玉人吹箫”是扬州的标签——这样熟悉的诗词套成一个一个的圈,每个关节的焊接与磨损都太过熟悉,庄庆自己被困在圈链里却恍然不知,也毫不在惜。

我的城

恰恰是因为这个,庄庆改变了计划。他决意带小湖去瘦西湖听弹词。那些年华老去的艺人,依然涂着铅华,也许是雪花膏,也许是谢馥春,抱着琵琶认真清润的用方言唱着每一个字。过往的游人歇脚,拍照,然后迅速的换人,如同默契的流水宴,你来我往,人声鼎沸。虽然味同嚼蜡,但终归好像是这个城市的标志,来看一下在行程中盖个章才是正事。

小湖陪着庄庆坐了好久,并没有拍照。

“你不拍一张么?反正听不懂。留个纪念好了。”听了一大曲方言弹词,庄庆一出口就同化成了扬州话。

小湖却也听懂了,面容沉静地回答:“不用了,我会在扬州住一段时间,以后还有机会来看的。”

庄庆想问什么,却实在不知道怎样去有礼貌的阐述自己的疑惑。

只是接着静默听弹词,沉沉的,有点着的檀香缓缓然飘起,不像是真实。自己的中学,或者说是自己的中学时代,离这里就一墙之隔——那些闷热的午后,绝妙伪装的惺忪睡眼,无数翻卷的页脚,总是伴着长音不断的琵琶声。

仿佛这些声音长在了那些成长的骨肉里,过于熟悉,谈不上喜欢,却丢不掉。

庄庆又想到写什么,掏出了手机,在备忘录上打几段。

[我对那个姑娘说:“我没有去过杭州,但是我一定知道杭州的样子。就是那个西湖水姑娘的样子,断桥归斜阳,细雨共泛舟。”]

只消一天,整个扬州的著名景点就可以逛完。但在整个行程中,小湖只是淡淡的,甚至漫不经心的陪着日头高起再西沉。

庄庆有些怅然若失,因为小湖作为一个湖南姑娘,并没有给庄庆带来任何有关湖南的独特标签。那下个关于湖南姑娘的故事看来要延后了。

“你住在哪里?我送你回去。”

拎着小湖的旅行包站在站台上,看着只有四车道的文昌路,过于窄短,以至于连庄庆这样信手胡话的写手也不好意思形容其为车潮,大概才写一句,就要哗啦啦的退潮了。

“真是一个歌舞升平的城市。”小湖靠近了庄庆些,轻声道。她说得极为平淡,语气中透着清凉,却又给人一种饱含深情的诡异错觉,不带任何感叹号但把每个字都咬断成感慨的音节。

庄庆没有回答,或者说没有注意,他注意过来了无数辆102路,却始终没有37路的影子。庄庆很不喜欢扬州的公交,他常坐的路线大多都是一块钱不带空调。一到夏天,热气混着三丁包子,鸡蛋饼的味道呼啦啦的倒在人的身上,掸都掸不掉。

好在,今夜清风。

他收起手机上车的时候,屏幕上闪着暗暗的光。

[“你真的相信我是你齿缝间的杭州姑娘?”]

转过文昌阁的时候,周围的花坛都重新摆了一个造型。阁上的彩灯闪闪烁烁,目所能见的绮丽繁花硬生生地塞进过路人的眼睛珠子。

“我其实挺不喜欢我们扬州的,大多数人都只是来看看。你住下来,是要工作么?”庄庆有些真诚或者说是有些看不上的对趴在车窗上的小湖道。

在灯火中,玻璃光透过上面雾气刻画出的手印,把少女的睫毛照得晶晶亮,连严肃的嘴角都亲切的柔软起来。

“你知道么,挺羡慕你的。当你们说‘我们扬州’的时候,都是有底气有资格的。我住下来是因为我也想有资格。”

庄庆一时蒙了,只是看着拐过附中时窗外那些少年——那些成长着的、喧闹着的扬州少年。他望出了神。

“我去过很多城市,见过很多人。但是只有住下去,才知道那座城池如何呼吸,才会带着它的气息,才不仅仅是见过很多人,而是认识。城市和人一样,相见和相知是不一样的。”

过了附中,护城河那里有个花鸟市场。晚市开了,沿路摆了刚结苞的茉莉。凭着记忆,庄庆隔着玻璃逆着风仍能闻到茉莉的香气。

有一只灰背的鸟,在灯下掠过。

(采编:陈翔;责编:陈翔)